【黑化195】红晕

    自相识以来。

    年年都会在正月,上鸡鸣寺,点一盏长明灯。

    再在山上,住上近半个月时间。

    焚香,听禅;赠粥,施药。

    他对小明珠存了利用的心思是真,做以上这些事情,为的就是要拴住她的心,要她为他死心塌地是真,可在做这些事情时所投入的认真跟在意,亦没有半分掺假。

    “说是长明灯,不过是,红烛罢了。”

    他信。

    以她的聪慧,猜不到他手中这盏长明灯因何而点,为谁而点。

    可她没有问及一言半语,脸上亦是没有半分触动。

    他知道她的心里早就被谢归年给装得满满当当,可他竟不知,对他,她竟已心若玄铁。

    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打动不了她半分,触动不了她丝毫。

    禅房的门是关着的,上千长明灯,一室灯火,可他竟觉得,从来都没有这般冷过。

    这份寒意,沁至骨髓,渗入他的脏腑,身上的裘衣都不能抵挡丝毫这刺骨冷意,令他险些连唇边的笑意都要维持不住,“是啊。说是长明灯,不过是红烛罢了。是我执念了。明知鬼神之说不可信,最终也不过是得一个心里安慰。无能为力,于是只好寄托于神明……大嫂此番说得极是,端从受益良多,失陪。”

    谢方钦扯出一个发苦的笑容来。

    转身,走了。

    谢方钦是个“有心人”。

    谢逾白自是猜到,他不会只在近年点这一盏长明灯。

    果然,随手拿过烛案上的几根烛火,不出所料,上面所刻悉数皆是一人之性命。

    便是偶尔见到几个陌生名字,也大都摆在教偏的位置,

    “这些长明灯,没有上千,定然也有成百。就算长明灯的本质不过是红烛,便是一天一盏,亦要耗上好几年。”

    谢逾白手里拿起一盏长明灯,神色淡淡。

    他似是随口这么一说,又像是意有所指,叫人猜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数年如一日,每年都只为一人祈福,点长明灯,这般用心,当真有人能够做到没有半分触动么?

    哪怕这些长明灯未必皆出自三弟亲手,就是这般排面,亦是足够叫人“动容”的了。

    “所以,我方才不是说,三弟的心意,我心领了?”

    谢逾白放下手中的长明灯。

    叶花燃亦是立于烛案之前,同他对望。

    两人隔着长明灯的焰火,彼此视线交汇。

    “他为何要替你点这么多盏长明灯?你幼时,身子不好?“

    谢逾白没有揪着叶花燃同谢方钦的那点过往不放,而是纯粹地发文,想要知道,谢方钦点这长明灯的初衷。

    “嗯。额娘未足月,便生下了我。幼时的确是经常容易生病,需要施针,吃药什么的。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后来阿玛又请了武师傅来府上教我一些护基本的武功。现在身子骨还可以,比过去好多了。”

    叶花燃没撒谎。

    她十六岁时的确是这么个身子状况。

    至于这身子被现在的她给占了之后,比过去嗜睡以及畏冷这样的小毛病,则完全被叶花燃给刻意忽略了。

    总归嗜睡跟畏冷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又死不了人。

    “他倒是有心。”

    谢逾白哼了哼。

    叶花燃闻见,浓郁的酸味。

    到了最后,某人的醋坛子还是没盖住,打翻了不说,这醋味,便是十里八方都能闻得见。

    叶花燃“噗嗤”笑出了声。

    谢逾白隐约猜到了小格格为何而笑,他面上依然是没什么表情,就是一双耳朵,在长明灯的映照下,隐隐泛着可疑的红晕。

    ……

    谢方钦疾步走出那间点燃有上千长明灯的房间。

    他用了毕生的意志力,方才,才没有在那两人面前失态。

    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这颗心,还在有力地跳动着,里头,翻涌着就连他都陌生的恨意。

    小明珠可恨。

    在今天之前,谢方钦对小明珠依然是在意多余恨意。

    可方才,在她冷漠地说出,所谓长明灯,说到底不过是红烛罢了,他险些没能掩藏住自己的恨意。

    她为什么能够冷酷、冷血至此?

    胸口翻滚的这股恨意令谢方钦心生摧毁之意。

    得不到的,那便毁了吧。

    他走得那样疾,那样仓皇,如同同类角斗,斗败,连同自己的领地、配偶也一并输去的那个失意的雄兽。

    下雪的小径,总是比往日要湿滑一些。

    谢方钦因心中想着事情,脚底一个打滑。

    这一打滑,整个人便摔入了雪里。

    掌心,蹭出了血。

    雪地,开出一点点血染的梅。

    “三少,三少!”

    耳边隐约有人在叫自己。

    他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

    他似乎失去了听觉,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没能听出来。

    他倒在雪地里,没有动弹。

    或者应该说是,不想动弹。

    听不到身旁的人的声音,看不见那人到底长了什么样的相貌。他也感觉不到冷。

    他好像还是躺在自己书房的躺椅上,又好像是置身在一片冰天雪地里。

    感官失去了作用。

    唯有胸口翻涌的恨意,就是这冰雪,都无法浇熄。

    眼睛发胀。

    是太疼了么?

    否则眼泪怎么会毫无征兆又莫名地滚落出来?

    “三少,您怎么样了?还起得来吗?可需要我去叫人过……”

    谢方钦怎么允许,有人旁观自己的狼狈?

    来人的声音,渐渐地飘入他的耳里,他的感官一并地恢复。

    他伸手,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我没事。”

    他从地上坐起,垂眸,未让来人觉察出他的半分失态。

    “太好了!三少,您没事吧,来,我扶您起来。”

    谢方钦能够感受得到,来人将他的手臂,环绕在其肩膀之上。

    这是一个纤瘦的肩膀。

    等等,纤瘦?

    眼尾的那点湿意,冰雪一吹便早已干涸。

    谢方钦再抬起头时,脸上自是没有半分不妥。

    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来人,“凝……香?”

    谢方钦这一声凝香,唤得有些迟疑。

    倒不是短短半年,凝香的相貌便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日,在姜阳。

    奉他的命令,盯着谢归年的唐鹏跟符瑶,在酒店门口,意外看见了手里拎着行李箱的凝香,还有丫鬟碧鸢。

    最后,碧鸢转身回了酒店,只有凝香一个人,在原地,立了许久。

    唐鹏跟符瑶便将凝香给带了回来。

    一见面,小丫头便跪在了他的面前。

    “对不起。三少,凝香坏了事。格格发现了我同您在过去便认识。一仆不能侍二主。格格认定我对她今后定然会存有二心,故……故放了我自由。三少,今后,凝香怕是帮不上您了。”

    凝香说罢,便对谢方钦磕了个头。

    谢方钦怔愣了许久。

    是知道凝香跟了小格格多久,小格格先前对这个丫鬟又有多倚重的。

    凝香同碧鸢,于小明珠而言,可以说是左膀右臂似的存在。

    不过因为凝香同他先前便认识,便恩情断绝,从此各自末路么?

    那时的谢方钦,对小格格还不够了解。

    他以为,小格格是因为恨上了他,恨他没有及时出现,令她被谢归年软禁,才会连凝香都不要了,只为同他赌气。

    “如此,今后,你有何打算?”

    谢方钦由此一问,自然是问凝香,既是因他离开了旧主,今后可要投奔于他。

    谁知,凝香却是摇了摇头,“不了。格格从未对不起凝香,是凝香有负于格格。凝香既已离开了格格的身边,往后能够帮到三少的机会自是不多了。”

    “你要离开?”

    “嗯。”

    “可有何具体的打算。”

    叩别小格格时,凝香磕了三个头。

    那日,同谢方钦告别,凝香亦是,虔诚、认真地磕了三个头,“三少,保重。”

    一别,至今。

    眼前的人,同半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却似乎又有些改变。

    比如,过去印象中总是低着头的少女,此刻仰着头,因他认出了她,唇边漾着一抹柔柔的笑意,“三少您还认得凝香?”

    有这么一瞬间。

    谢方钦盯着眼前这张笑靥,仿佛见到了另外一张,更为稚嫩,也更为出尘的脸庞,“老师您还记得东珠?”

    谢方钦一把将凝香,给拥入了怀里。

    凝香身子微僵。

    “小明珠……”

    他抱着她,喊着格格的闺名。

    雪,是越发的大了。

    凝香出神地望着天空飘飘洒洒的雪花。

    天气,是真的冷呢。

    鸡鸣寺大年初一这一场雪,不但没有转小,竟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就是派去携同寺庙僧人一同去清理山路积雪的家丁也都撤了回来。

    雪下得太大了,在大雪中清扫山路,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费时费力不说,关键是收效甚微。

    雪大留客。

    谢骋之也便只好让众人先暂时在鸡鸣寺供香客休息的禅房去休整一下,等雪稍微小一些,再赶紧派人将山路清扫出来,最好赶在天黑之前就能够下山,否则一旦入了夜,山路只会更加危险。

    当然,也不是不能留在山上过夜。

    只是谢府到底女眷众多,留在寺庙,终是诸多不便。

    何况,谢府的少爷,小姐们也大都娇生惯养,山上这么清苦,他们自然是希望能够早些下山,便早些下山。

    冬雪找来,通知谢逾白和叶花燃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时候,叶花燃听了,并没有露出太大的意外。

    这山上的雪确实下得大了一些。

    叶花燃转过头,看着谢逾白道,“归年哥哥,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待上一会儿?”

    末了,又嘟囔地补充一句,“还是这里暖和,别处可没有这里这么暖和。”

    冬雪没说话,也暗自点了点头。

    可不是,她方才一进屋,就觉着这间禅房跟别处可不同,一进来,身子就暖和了不少。跟烧着地龙,又烧着炭火的家里自是没得比,可比其他大殿,禅房都要暖和多了。

    就是处在这温暖的禅房,方才谢逾白碰了碰小格格的手背,都是冰凉的。

    要是去别处,指不定这手还得凉成什么样子。

    “嗯。”

    谢逾白也便没有反对。

    冬雪是一个人来的,“碧鸢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她?冬雪,你去寻一寻她。把碧鸢也一同叫来吧。下这么大的雪,估计除了寺庙僧人,也没有其他人走动了。我们待在这间禅房躲个暖,应当不妨事。”

    “碧鸢还留在大殿呢。奴婢这就去把她给叫过来。”

    冬雪便出门,去找碧鸢去了。

    叶花燃瞧着冬雪出了门,转身,便看见谢逾白将先前谢方钦出门前,随手放在桌案上的,那盏长明灯捡起,点亮,立于神佛之下。

    焰火映照着他的侧脸,她竟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虔诚的神色。

    喉中微涩,叶花燃轻声地开口,“归年哥哥不是……不信神明之说?”

    谢逾白漫不经心地道,“偶尔信之,又有何妨?”

    叶花燃哪里不知道,其实,不是偶尔信之午无妨,分明是,同她有关,即便是他最不信神明之说的他,都愿意一试。

    ……

    无论是什么样的天气,僧人的早课,总是从不间断。

    一声又一声悠远的钟声,将陷入某种迷障的谢方钦给拉了回来。

    他松开了怀里的人。

    方才,不过是在自欺。

    “抱歉。”

    凝香摇了摇头,“沛雯知道的。”

    所以三少请放心,沛雯不会误会,更不会做无妄的奢想。

    谢方钦困惑地看向她,“沛雯?”

    “嗯。凝香是入府后瑞肃王府的管家给我取的,我的本名,乃是沛雯。”

    她如今即使离开瑞肃王府,自然也应当用回本名。

    说话时,凝香一直注视着谢方钦的神色。

    可惜。

    就算是她告诉了他本名,三少亦没有任何的旁的反应。

    他是真的将她忘了……

    “三少还好吗?还能走吗?可需要我扶您?”

    “无碍。”

    “那就好。”

    凝香笑了笑,同谢方钦行了个礼,捡起边上方才被她放到一旁的伞,就要离开。

    一只手,扯住了她的手腕。

    凝香困惑地转身,“有时间吗?陪我聊聊?”

    凝香眼底迸出欣喜的光,“有的。”

    “给我吧。”

    谢方钦接过凝香手中的伞。

    凝香受宠若惊。

    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并肩而走。

    迎面,走来两个丫鬟。

    当听出其中一人的声音时,凝香身体微僵。

    ——

    “冬雪,你没骗我?格格同姑爷待的那件禅房,真的可暖和了?”

    “我骗你作甚?”

    “好冬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可没有信不过你。我这不是,信不过格格呢么。你也不是不知道,格格那个人,捉弄起人来,脸不红气不喘的。谁晓得格格还是不是因为我方才没出去寻她,只让你一人去寻她,故而故意捉弄的我。非得让我在大雪里走这一遭。”

    “这话你敢不敢在格格面前说一遍?”

    “冬雪饶命!”

    “噗嗤。瞧把你给吓的。不过,说真的,碧鸢,我可真羡慕你。格格待你,是真的好。”

    “难道格格待你不好?”

    “也好的。只是,总觉得……格格心底对我隔了一层。不过,我也是能够理解的。我是谢府的丫鬟,不像你,自小就跟在格格身边。情分自然是不一样的。对了,一般像是格格这样的身份,不是会有两个贴身丫鬟么?如何止你一个?”

    冬雪问完,迟迟没有等到碧鸢的回应。

    “碧鸢,碧鸢?”

    但见碧鸢直愣愣地盯着前头看。

    冬雪顺着碧鸢的视线看去,咦?

    那不是三少呢么?

    “应该是我看错了……那个人不会是凝香的。璟天距离应多,何止万里之遥。凝香不可能会出现在璟天的。”

    “碧鸢。你一个人念念叨叨的说些什么呢?什么凝香?是个人名?”

    “没。没什么。应该是我认错人了。冬雪,我们走吧。别让格格久等了。”

    “嗯。好。”

    碧鸢加快了脚步,冬雪也跟了上去。

    经过谢方钦的身边,冬雪行了行礼,碧鸢却是连行礼都忘了,只匆匆地拉着冬雪就走。

    双方,擦肩而过。